前 言
佛教自漢朝傳入,一開始影響并不大,沒有引起社會的太多關注,當時的佛教幾乎與齋醮附會在一起。到南北朝時期,大量佛經被譯介,不少外國高僧紛紛來華,般若學被崇尚清談的士大夫所喜好,帝王將相、知識分子關注佛教,平民百姓也熱衷佛教,佛教的社會影響和經濟實力快速增長。一時間,寺宇林立,出家人數激增,僧人隊伍中魚龍混雜。部分發心不純,動機復雜的人員混跡僧團。龐大的寺院經濟已頗令人注目,良莠不齊的內部成員加劇僧團自身建設存在的問題的暴露,這樣,僧團的負面影響被凸顯出來,遭到強烈的誹議和攻擊。
佛教辭親出家、乞食的修行方式與儒家重視的“忠”、“孝”觀念相去甚遠,佛教相信輪回、業力以及因果律、空性思想足以驚世駭俗。不但世俗社會難以接受,就連僧團中,也有一些人無法理解,乃至包括一些有極高社會影響和聲望的知識僧侶都不能完全領會。他們一些人試圖會通佛教與中國傳統理念的差異,有些甚至公然提出以中國本土的傳統理念來取代佛教某些令人費解的教理、教義,將那些教理教義暫且擱置起來,不予接受,不加討論,不做宣揚。如劉宋時期的名僧慧琳作《白黑論》,曾經引起軒然大波,當時都城建康的僧團擯除了他的僧籍,但是他的見解得到最高統治者宋文帝的大加贊賞,給予他很高的禮遇。僧團的決定因此不了了之。
上層社會的支持與信奉,廣大民眾的參與,一方面給佛教的發展帶來了良好的機遇;另一方面,巨大的寺院經濟和部分低素質的僧人以及信仰淡化乃至具足邪見的名僧,給佛教帶來不良的影響,深深的傷害了僧俗兩界的信仰與宗教情感。梁代揚州建初寺高僧僧祐,站在“弘道明教”的立場,將佛法傳入中土五百余年來同中國本土文化、宗教的碰撞、沖突交融的重要理論探索匯集起來,成為佛教第一部護教學巨著――《弘明集》。它反映了當時許多大德高僧和護法居士意識到宣揚和闡發佛教因果思想,需要隨順中國民眾講求“徵驗”和“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習慣來開展,因而自覺參與弘揚、詮釋和收集關于因果徵驗的護教行列中,同固守儒家文化傳統和維護封建政治經濟利益的封建士大夫、信奉本土宗教的道教徒以及社會上對佛教懷有歧視、誤解和敵對情緒的人們之間進行爭論和辯駁,展示了他們護教的熱忱。對今天探討樹立佛教公眾形象等問題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借此小文,喚起更多人來關注進入僧團的制度建設與完善,喚起更多人投入到佛教護教學的行列中來,把前人的成果向前推進,樹立起佛教良好的形象。
一、慧琳及其著作《白黑論》
慧琳是名僧道淵的弟子,其傳記附在《梁高僧傳》<道淵>之后。 ……“俗姓劉,少出家,住冶城寺,有才章,兼外內之學,為廬陵王義真所知,嘗著《均善論》”。 《均善論》,即《白黑論》,全文以問答為體,擬白黑兩方問答,故稱《白黑論》。其中,“白學先生”代表儒者,“黑學先生”代表僧人,從白學先生的提問開始,復以白學先生的總結為終,實際代表慧琳自己的觀點。文中以周孔敦俗,老莊陶風,釋迦慈悲,三者在勸善方面,可謂殊途同歸,三家的創始人都是圣人,所以,該論又名《均善論》。
《宋書?天竺迦毗黎傳》 記載:“論行于世,舊僧謂其貶黜釋氏,欲加擯斥。太祖見論賞之,元嘉中,遂參權要,朝廷大事,皆與議焉。賓客輻湊,門車常有數十兩,四方贈賂相系,勢傾一時?!边@樣一個非常有影響的名僧,因為這篇文章,受到宋文帝的青睞。同時,因為這篇文章,遭到僧團滅擯的處理?究其原因,他主張儒、釋、道三家會通的思想,有助于封建國家的教化和統治。他不敬師長,為人傲誕。而且本于自己對緣起、因果等教理上不夠理解而產生邪見,立論太過偏頗,對佛教因果律的根本主張加以毀謗等原因,終難容于僧團。首先,慧琳認為佛教的“空”,與常理不符。他直接從佛教根本教義“緣起性空”入手,通過拿道教的“無”與佛教的“空”進行對比,來否定“來生”,間接批判佛教的因果報應說。他說:
白曰:“釋氏所論之空,與老氏所言之空,無同異乎?”
黑曰:“異。釋氏即物為空,空物為一。老氏有無兩行,空有為異,安得同乎!”
白曰:“釋氏空物,物信空邪?”
黑曰:“然??沼挚?,不翅于空矣。”
慧琳借助當時社會上盛行玄學的清談之風,以玄學的形式反對因果報應。以白學先生的口吻,對佛教的空義,質疑道“釋氏空物,物信空邪?”接著,繼續批評了佛教的天堂、地獄、因果報應學說的虛無,慈悲滅欲說教的流弊無窮,是在愚弄人民。佛教講空,原意是引導人們慈悲為懷,改惡遷善,但是事實上起的作用剛剛相反,致使人們不是克己自勵,而是切望來生福報:
白曰:“固能大其言矣,今效神光無徑寸之明,驗靈變罔纖介之異,勤誠者不睹善救之貌,篤學者弗克陵虛之實,徒稱無量之壽,孰見期頤之叟,咨嗟金剛之固,安覿不朽之質。茍于事不符,宜尋立言之指,遺其所寄之說也。且要天堂以就善,曷若服義而蹈道,懼地獄以敕身,孰與從理以端心。禮拜以求免罪,不由祗肅之意,施一以徼百倍,弗乘無吝之情。美泥洹之樂,生耽逸之慮,贊法身之妙,肇好奇之心,近欲未弭,遠利又興,雖言菩薩無欲,群生固以有欲矣。甫救交敝之氓,永開利競之俗,澄神反道,其可得乎?”
白學先生還說:“乃丹青眩媚彩之目,土木夸好壯之心,興糜費之道,單九服之財,樹無用之事,割群生之急,致營造之計,成私樹之權,務權化之業,結師黨之勢,苦節以要厲精之譽,護法以展陵競之情,悲矣!夫道其安寄乎?是以周、孔敦俗,弗關視聽之外;老、莊陶風,謹守性分而已?!?
這里等于在說,佛教的來生報應說,不僅在很難去處人的“近欲”,反倒會徒增競利之心,而且對社會的危害極多,豪華的寺院林立,精美的造像無數,耗費了大量的財富,僧人不好好修行,反而結黨營私,沽名釣譽,損害了佛教社會的形象?;哿照J為,這些流弊都是佛教“來生”說造成的。論中白學和黑學對佛教空義的爭論表現為兩個方面:
一是事物的結構,白學先生說:“析豪空樹,無傷垂蔭之茂;離材虛室,不損輪奐之美”?!柏愬\以繁采發輝,和羹以鹽梅致旨”。白學先生認為,佛教在理論上可以把現實存在的大樹“空”掉,但是根本無損于大樹的茂密;把富麗堂皇的大廈“空”掉,卻絲毫也不改變大廈的美輪美奐。各種錦繡五光十色,光彩奪目,各種食物酸甜苦辣,美味可口,它們的存在都是千真萬確的。這等于在批評佛教這種玄之又玄的道理,即算講得天花亂墜,也不可能使人們從事實上真正接受它。
二是事物存在的方式。黑學先生主張“有生莫俄頃之留,泰山蔑累息之固,興滅無常,因緣無主”,存在的一切都是變化不居的。而白學先生認為《老子》的“山高卑累”、《莊子》的“舟壑潛謝”,就是無常,是視聽可及的事情,并不覺得有什么是“空”。而且,他還認為佛教因緣和合的理論,中國古已有之,只不過不是“為教之本”而已。他說:“山高累卑之辭,川樹積小之詠,舟壑火傳之談,堅白唐肆之論,蓋盈于中國矣,非理之奧,故不舉以為教本耳。子固以遺情遺累,虛心為道,而據事剖析者,更由指掌之間乎!”
白學先生說,佛教緣起這些道理沒什么深奧的,佛教如果以此所謂的“空’來“遺神遣累”,未免有些夸大其詞。
因此,他總結說:“幽冥之理,固不極于人事矣。周、孔疑而不辨,釋迦辨而不實,將宜廢其顯晦之跡,存其所要之旨。請嘗言之。夫道之以仁義者,服理以從化;帥之以勸戒者,循利而遷善。故甘辭興于有欲,而滅于悟理,淡說行于天解,而息于貪偽。是以示來生者,蔽虧于道、釋不得已,杜幽暗者,冥符于姬、孔閉其兌。由斯論之,言之者未必遠,知之者未必得,不知者未必失,但知六度與五教并行,信順與慈悲齊立耳。殊涂而同歸者,不得守其發輪之轍也。”
表面上,慧琳作為出家人,主張所謂的“均善”,實際上,他是在批評佛教的因果報應缺乏依據,不過是勸善的說教,本質上是虛幻不實的。對于慧琳其人和其佛學修為,近代學者湯用彤評價說:“琳未達佛學實相空虛之義,而妄以樹室相比,辭句雖麗,意旨全乖。由此言之,琳比丘者,究為長于制作之文士,而非妙測幽微之哲人?!?慧琳這樣的僧人,對于佛教的危害的程度是很深的。其文一出,衡陽刺史何承天大加贊賞,馬上寄給居士宗炳,要宗炳對此談談看法:“治城慧琳道人作白黑論,乃為眾僧所排擯。賴蒙值明主善救,得免波羅夷耳”。 宗炳居士為此作了《答何衡陽書》,為佛教緣起性空和因果報應說作了辯護。兩人書來信往,幾番辯論的文章也都收集在《弘明集》里面。從中可以約略看出,何承天當時對慧琳作《白黑論》這一舉動的欣賞之情,他感覺是敵對陣營里發生了火并。
二、《牟子理惑論》(以下簡稱《理惑論》)為消除世人對佛教非議所作的努力
《理惑論》全文以主賓問答形式,外人設問,牟子答之。牟子為正方,廣泛的引用儒家的經典和儒家圣人周孔的言論為依據,或者用老莊和神仙長生說加以反駁和責難,為佛教教理、教義作辯解。如外人引《孝經》對出家人剃發染衣的修行儀規的非議,牟子引用孔子和儒家尊崇的賢人為例子予以反駁:
昔齊人乘舡渡江,其父墮水。其子攘臂捽頭,顛倒,使水從口出,而父命得蘇。夫捽頭顛倒,不孝莫大,然以全父之身。若拱手修孝子之常,父命絕于水矣??鬃釉唬嚎膳c適道,未可與權。所謂時宜施者也。且《孝經》曰:先王有至德要道。而泰伯祝發文身,自從吳越之俗,違于身體發膚之義,然孔子稱之‘其可謂至德矣’。仲尼不以其祝發毀之也。由是而觀,茍有大德,不拘于小。沙門捐家財棄妻子,不聽音視色,可謂讓之至也。何違圣語不合孝乎。豫讓吞炭漆身,聶政剝面自刑,伯姬蹈火高行截容,君子以為勇而死義。不聞譏其自毀沒也。沙門剔除發須,而比之于四人,不已遠乎。
外人以當時僧團中存在許多不如法的墮落現象非議佛教,牟子則以很多儒家推崇的上古圣人治理時候,社會同樣存在著良莠不齊的實際問題為例,說明這些問題并不能抹殺圣人之治;同樣的圣人之治也不能完全讓天下人都受到感化。也就是說,任何時代、任何社會,從來沒有絕對的事物。牟子要求問難者能就事論事,不要因部分人的問題而懷疑毀謗整個僧團以及佛法,不要以偏概全:
問曰:佛道重無為樂施與持戒,兢兢如臨深淵者。今沙門耽好酒漿,或畜妻子。取賤賣貴,專行詐紿,此乃世之大偽。而佛道謂之無為耶?
牟子曰:工輸能與人斧斤繩墨,而不能使人功;圣人能授人道,不能使人履而行之也。皋陶能罪盜人,不能使貪夫為夷、齊;五刑能誅無狀,不能使惡子為曾、閔;堯不能化丹朱;周公不能訓管蔡;豈唐教之不著,周道之不備哉?然無如惡人何也。譬之世人學通七經,而迷于財色,可謂六藝之邪淫乎?河伯雖神,不溺陸地人;飄風雖疾,不能使湛水揚塵。當患人不能行,豈可謂佛道有惡乎?
文章旁征博引,還解釋了不用佛教經典、教義來詮釋問難的原因:“……吾以子知其意,故引其事。若說佛經之語,談無為之要,譬對盲者說五色,為聾者奏五音也。……公明義為牛彈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聞,不合其耳矣。轉為蚊虻之聲,孤犢之嗚,即掉尾奮耳蹀躞而聽,是以詩書理子耳?!笔且驗閾膶Ψ讲欢鸾探浀洌霈F對牛彈琴的現象,所以隨順問難者,用對方熟悉的儒家經典作答。這里反映出要發心護教,不單只要熟悉佛教教理,還要博學多聞,了解他人的主張和經典,增強包容性,增強護教的能力。
結 語
不難看出,護教需要熱情和勇氣,但是,要真正能夠達到樹立佛教形象目標,更取決于一個時代僧人和居士對佛法的領悟、把握和實踐程度的高低深淺。換言之,佛教不僅需要修行人,也需要有較高理論水平,能把握佛法精髓的義學僧人;不僅需要加強道風建設,也需要借助學界理解同情佛教境遇的善知識的幫助。
《弘明集》編者僧祐大師在護教弘道方面表現出的危機意識,對我們今天加強佛教公眾形象建設仍然有著重要的意義?!独砘笳摗分幸恍﹩栴}當時被問及的問題,今天我們還會不斷被問到,而前人早已總結歸類給出了答案?!栋缀谡摗芬约盎哿宅F象的出現,提醒我們道風建設、信仰建設在任何時候都是樹立佛教形象的核心和根本。古代的度牒制度以及試經制度早已廢除,文化素養高的人出家,是否可以不通過基層寺院的最初考驗,而走捷徑通過佛學院或其他方式直接參與叢林的管理?他們的文化素養是否能夠適應寺院管理體制?在佛教文化和寺院經濟增長的時期,如何保持僧團的純潔性,把好進入僧團的關,尤為重要。
今天,雖然是一個信息時代,但是教界和學界如何互動,才能把最新研究成果普及和運用到社會中來,提高學術研究的實效。雖然學術會議和各種形式的論壇一直都在召開,包括世界佛教論壇的召開,其影響不可謂不大。但是,論壇和會議之后,怎樣將成果付諸于行動,解決佛教亟待解決的問題值得深思??上驳氖?,這些現象已經引起許多大德高僧和有識之士的關注。